一
去悉尼住了一星期。七天之后呢?回到被严寒占据的南国,还是继续夏天的的旅程?我不假思索地延展了假期,想去北方,去沙漠,去看望那块旷野中的巨石。
看过了很多日出日落。期待和告别—–大概可以用这五个字来总结心情:你的人生不能没有期待,你的人生必须学会告别。太阳太遥远了,太阳太光辉了,太阳太古老了,渺小又短命的人类看不清它的细节,看不到它的变化,因而它代表着永恒。
因为永恒的不可能,而人类又永远摆脱不了对永恒的想像,所以他们喜欢在清晨、黄昏温暖的光线中感受永恒。
在世界的某些地方看过日出日落,有几次还差点看出了眼泪。留在记忆中的永恒有:希腊桑托里尼岛,在蓝与白中间,望向深蓝的爱琴海。苏尼翁海角,在波寒冬神庙的废墟旁—–还是看海。吴哥窑的高棉日落,看那片曾经被森林湮没的建筑群沐浴着残阳如血的光辉。缅甸蒲甘,成百上千的佛塔就那么随意地散落在田野间,太阳温柔地出没在佛塔的尖端。还有爪哇岛,几分钟喷发一次的萨梅鲁火山,配合着日出,是地球袒露了身体,用伤口和热情向被自己围绕的恒星示爱。
美。喜悦。伤感。不过,那些都没有乌鲁鲁的日出日落特别。在别的地方,人们的目光总是迎送着太阳;在这里,人们却背着太阳,凝视着这块圆周9﹒4公里,高348米,孤零零伫立在荒漠中的、红色的巨石。光—色彩—明暗,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涂抹你眼前的一切。
二
机票上打印的目的地是Ayers Rock,艾尔斯岩。那是它的另一个名字,土著不这么叫。世界各地的土著都很少用人名来定义风景,用这种方法骄傲地占有风景。他们仍然管它叫Uluru,意思是:“一块像岛的石头”。
澳大利亚是相对封闭的大陆,是一个岛,可以算是地球上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,如果再加上塔斯马尼亚。因为封闭,既造就丰富,也注定了脆弱。一个没有天敌的新物种,可能毁掉多少年建立起来的生态平衡。“外来物种入侵”在这里是严重的法律问题:你不可以带走植物种子,小动物;更不可以带入。野兔泛滥曾经困扰过澳大利亚人民;他们好像也为袋鼠过多而定期苦恼,苦恼的解决方案就是有些袋鼠变成了肉干,摆上了超市的陈列架。
多少有点讽刺的是,对“外来物种入侵”保持高度警惕的人们,其实自己就是入侵这片大陆的“外来物种”。他们最早来自欧洲,主要由士兵和囚犯构成。他们屠杀土著,然后成了“主人”。他们用女王的名字、总督的名字到处命名,昭示“所有权”。土著不被殖民者看作“人”,直到1967年澳大利亚建国179年后,他们方被纳入“人口普查”。
几百年来不被白人视为同类的土著,称自己叫“Anangu”,意思恰恰就是“人”。他们把Uluru看成是世界的中心,是所有能量的汇集地。当我身临其境时,心中不由得暗暗同意。(不过我认为世界不止一个中心。)
澳大利亚人没有在世界遗产地搭起巨大的“牌坊”,修一条四车道的路,开辟宽广的停车场,再打造“旅游休闲购物一条街”,插上花花绿绿的彩旗。原野中,除了观景点有一排简单的木制围栏,让久站的游客远望时有栏可凭,更重要的作用是设定一道温柔的界线:请你不要越过这里,走进那一大片草甸。中国人可以学习什么叫对自然影响最小的“低度开发”。自然是主人,不需要你喧宾夺主;它美得很,不需要你涂脂抹粉。
这样,你站在风景里会感受到:几十年前、几百年前,也是这般风景。你和古人同享着这般的风景。你意识到时间流转、风水常幻,但似乎存在着永恒。
每个人都是过客。Anangu的丧葬习俗和中国的客家人略有相似:死者埋葬后,若干年后捡出骨骸二次迁葬。伴随着死亡,灵魂要踏上新的旅程。
三
如果让我写一首关于旅行的歌,我要在卷首写两个字:“回家”。不是约翰·丹佛那首轻松快乐的歌,也不是肯尼·基那首经常被商场用来驱逐顾客的萨克斯风曲。
经常在旅途中默吟的有两段旋律。
一段,是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第二乐章中,英国管吹奏的那部分。有好事者把它改编成了《念故乡》。另一段,是马思聪的《思乡曲》。
对观光客来说,Uluru是比较单调的景点。就那么一块大石头,顶多再加上32公里开外,由36块岩石排成的Kata Tjuta。值得从悉尼专程飞三个半小时去看吗?我在澳大利亚的朋友们都没去过。其中一人转述去过的朋友们这样评价:那是一个不去会后悔一辈子,去了会一辈子后悔的地方。
不过我知道自己要什么。几年前,读了《旷野的声音》(Mutant message down under),我就告诉自己:Uluru是下次去澳洲要拜访的地方。作者玛洛·摩根(Marlo Morgan),是一位美国的女医生。她这样写道:
在澳洲内陆干躁的心脏地带,我们仍能听到一个缓慢的、稳定的、古老的脉搏声。那儿有一群特立独行的人类。他们对种族主义不感兴趣,他们只关心其他人类和我们的生存环境。
这是小说,但融合了真实的体验。小说中把Anangu称为Real people(真人)。在“真人部落”中发生的种种故事,对照日常我们生活的“文明世界”,不免要发庄子之叹。故事的发生地就是我面前这一片红色的沙漠,白天骄阳似火,夜晚清寒入骨。
小说《在世界中心呼唤爱》被改编成电影、电视剧。Uluru是男女主角向往但未曾到达的爱情目的地。片尾是男人揣着一瓶女人的骨灰,来到红土地。
慢慢拧开瓶盖。往后的事不再想了。把瓶口进向天空,笔直伸出胳膊,划了个大大的弧形。白色的骨灰如雪花飞向晚空。
在Uluru,跟随着旷野中的晚风,亚纪回家了。
四
我甚至觉得,“回家”是人生的主调。
德沃夏克出生在捷克,后来移居新大陆。马思聪在1967年月黑风高之夜出走异乡。兜兜转转,人的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。
家是什么呢?我说的不是物理空间,而是一个精神空间,安顿灵魂的地方。回家之路又是什么呢?就是由People蜕变为Real People的悲欣交集(想起那两段思乡曲),是经历一次又一次“死亡”,被禁锢在玻璃瓶中的灵魂终于自我解放,能够伴随着晚风自由飞翔的过程。
太多人在人生路上走得跌跌撞撞。为什么他们还在走,还会被一个又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感动呢?可能因为他们还有“信”,还能信一些不是眼前能看见,不是手中马上能紧紧抓住的东西。
躺在Uluru的星空下,我胡思乱想。
五
旷野中,容易迷失方向。
那块“像岛一样的石头”,可以坚定旅人的信心。它一定有,一定在,就在那里。岛是生命被淹没时的避难所。Uluru怎么形成的?是因为它周围的地形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慢慢侵蚀而坍陷,才成就了Uluru本来也是平凡中的高度和壮丽。岛的追求,本意不是要出人头地,只是更有自己的坚持而已。
沙漠中的植物不算太丰富,通常长得也不高。不过我懂得它们为什么长成这样,澳大利亚多的是野火。它们随时等着野火,更等着野火后的重生。
来源:Chenxujun博客